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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光下,你是一尾魚,泅泳在水裡。

       垂散著濡濕的長髮,水珠沿著你背脊流淌而下,像嵌在身上的鱗。你潛入水中,冰涼的海水喚醒了你Amis獵人的靈魂。夜風捎來曠野的氣息,你望著星空,繁星在夜幕中閃爍,倒映在你深褐色的瞳眸中。你想起已有很久沒見過如此燦爛的星夜,在被高樓大夏遮蔽的天際線裡,已無人仰望天空,人們以快速的步伐穿過街角,匆忙是他們唯一的進行式,你不明白他們在追趕什麼,或是被什麼所追趕。

       緊握著沒有回程的單程票,開往台北的列車緩緩啟程,窗外的風景迅速倒退,你望著漸漸遠去的家園,展開了未知的旅程。國中畢業那一年,來自後山的你離開部落,與同學來到台北。在十六歲的眼裡,不夜之城的霓虹太過刺眼,巍峨的高樓以擎天之姿矗立在街頭,炫目的廣告看板遮掩了星光。走在街頭,熙來攘往的人群與你擦身而過,疾駛而過的車輛如潮水般奔流,車燈拖曳成一道道迷離光影。你感覺自己快要被淹沒,淹沒在亂鳴的喇叭聲中,淹沒在紛亂的車流中,淹沒在被水泥包圍的叢林裡。

       你快要窒息,感覺靈魂抽離了身體,消逝在嘈雜的街道裡。

       來到台北的第一個夜晚,你與同伴睡在火車站裡。四通八達的地下道,縱橫交錯成巨大的迷宮,那些幽深的甬道不知通往何處,尋找不到出口。最後一班列車離去之後,這裡只剩下巨大的寂靜,腳步聲悠悠的回盪在冰冷的地板上,無邊無際的黑暗攀爬而上,逐漸吞噬了你,只有幾盞蒼白的螢光燈為你驅走逐步圍攏的黑。

       你從報紙的徵人啟示中,尋著到成衣廠的工作,你不確定眼前的路,是否會指向你想到達的地方,但口袋只剩三百元的你,急需一個可以落腳的地方。寫信給部落裡的Ina(母親)Ama(父親),告訴他們一切安好,你展開了在台北的生活。

    在成衣廠的一貫化作業裡,你感覺自己成為機械中的零件,每天都以固定頻率反覆運轉著。吃著泡麵,味蕾的記憶讓你想起Ina醃製的siraw (醃肉)與山中dateng(野菜)的甘美。玻璃窗外的天空,鑲嵌在灰白的牆上,飄著幾縷雲絮,你想起在部落溪谷中嬉戲、游泳、捕魚的日子,那時,你所能擁有的是多麼寬廣的藍天。

       從坐在縫紉機前的學徒,到學習畫設計圖,你與同伴在狹窄悶熱的房間裡,交換著未來要自創原住民服飾品牌的願望。你努力適應著城市裡的一切,急促的節奏、冷漠的疏離、污濁的空氣、擁擠的人潮、車水馬龍的街道,去兌換一張實現夢想的入場券。

  夜幕低垂時,你背著吉他,如逐水草而居的游牧者,游走在不同的PUB間,絢麗的閃光之中,豔藍的雷射光照射在迷濛的乾冰上,猶如一片幽深的海域,流動的光影如浪潮般一波波襲來。你的歌聲中,汩汩流洩出藍調的憂鬱,像浸漬了海水鹹鹹的苦澀。海洋哺育的孩子,吸吮著她豐沛的乳汁成長,卻得切斷臍帶,漂流在陌生的異域裡。流浪成了生活的主旋律,從成衣廠、PUB到建築工地,你轉換著不同的工作,在城市地圖的座標間浮浮沉沉。

  望著灰濛濛的天空,玻璃維幕大樓映照著川流不息的街景,點燃一根煙,吞吐著白色的煙圈,迷濛的煙霧裡透著一層陰鬱。在虧損連連中,結束了自創服飾品牌的事業,夢想像七彩泡泡,閃耀著燦爛的光影,卻在你伸手捉取的瞬間,突然破滅,只在掌心留下無法言喻的悵惘。

  胸前狩獵所得的野豬獠牙項練,代表著通過成年禮的考驗,輕輕撫摸著它,你感受到海浪在胸臆間湧動。你聽見豐年祭時Amis嘹亮的歌聲迴盪在蒼穹中,「He yo wa he oi he~」族人們興高采列的手挽著手,圍著圓圈跳舞,在歡欣的節奏中一起高歌、飲酒。盛裝的少女們,帶上精心編製的頭飾與項練,垂掛的鈴鐺隨著輕快的舞步,敲擊出叮叮噹噹的聲響。耆老們傳唱的歌謠與濤聲唱和,悠遠的環繞在天地間。蔚藍的晴空下,海面泛著粼粼波光,浪花拍打著海岸山脈背脊,翻湧的浪潮中彷彿夾帶著Ina的呼喚,一波又一波襲來,敲擊著你的心房。

       擺盪在理想與幻滅間,坐著開往故鄉的列車,準備回到生命最初的原點。櫛比鱗次的高樓逐漸遠去,離開了令你傷痕累累的城市,你望見倒映在車窗上的自己,已不是當年那個懷抱著憧憬的少年,空茫的眼神帶著不知何去何從的迷惘。

    你獨行到花蓮的豐濱鄉,漫步到靜謐的海邊,沙灘上的足跡被潮水撫平,湛藍的海水洗滌了你的憂慮,浪花從遠襲捲而來,如花腔女高音般突然升高又猛然降落,在岸邊擊碎成澎湃的白色音符。晚霞燃燒著天空,一望無垠的海面上盪漾著橘紅色的波光,紛飛的雲絮染上霞光,流動著濃郁的瑰麗色彩,你鬱悶的心情隨著壯闊的景象舒展開來。

       無意間,你發現一間木雕工作室,「拙而奇」的招牌吸引了你的目光,狹窄的工作室裡,擺放著四處搜尋得來的漂流木、鵝卵石,與散落了一地的鐵條、銅片。隱身在鏽蝕的雕刻工具裡雕刻師傅,拿著雕刻刀,全神貫注的臉龐透著虔敬。你望著他指間起落的力道與美感,時而氣勢剛勁,時而綿長柔和。那些刀具彷彿蘊藏著神奇的魔力,能召喚隱藏在木頭中的精魂。

      在風雨中斲斷的漂流木,擱淺在海邊,雕刻師傅保留了漂流木歷經滄桑的天然韻致,以簡約的刀法化為工藝品與傢俱。遠離山林的漂流木,儘管無法重回母土,卻以另一種姿態重新擁有了生命。

       撫摸著漂流木佈滿了刻痕的粗糙質感,你將所遇到的迷惘轉化為創作的課題。鏈鋸隆隆作響,木屑在空中飛舞,大刀闊斧的刻出粗胚的輪廓,汗水濡濕了你的衣服。下刀時的深淺,蘊藏著無窮的層次變化,刀觸的強弱、輕重、粗細、疏密,總是不經意的透露出當下心境,苦惱時就顯得凝滯阻塞,急躁時就紛亂潦草,迷惘時就游移不定,所有的思緒都在木材上赤裸裸的展現出來,沒有絲毫隱藏的餘地。漸漸的你明白,唯有心情沈澱後的寧靜與安祥,才能在有限的空間裡,創造出無限的情境。

      月夜的銀輝在太平洋上盪漾,躍動著細碎的光點,浪潮像是在吟唱熟悉的歌謠,手中那把funus(配刀),象徵著勇士的榮耀,在星空下泛著銀光。看著潮汐的起伏,在潮起潮落間回憶起生命中的點點滴滴,海風吹散了盤旋在耳畔雜音。無論你身在何處,你都不會遺忘Ama的教誨與Ina賜予的名。

      陽光穿過陰鬱的雲層,篩落一絲絲的光芒,你起程離去,疾駛的列車載你遠離原鄉,帶著行囊與後山記憶,繼續在城市邊陲尋找停泊的港口。從基隆、淡水、轱嶺街到三芝,失去了傳統獵場的獵人,在都市叢林中奮力生存,流浪依然是你沒有休止符的進行曲,迤邐成一首斷斷續續的絕句,佈滿平平庂庂平平庂的鏗鏘韻律。

       但,你已不再擔憂,即使一無所有,你依然擁有身為Amis的靈魂與堅毅的勇氣,引領你在波濤中航向內心湧現的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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