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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親母親  

我靠著殘存的糢糊回憶,在陌生的街道中,尋找一間隱身於記憶深淵的古厝。

走進這近乎荒蕪的庭院,藤蔓肆無忌憚的吞噬掉整面磚牆,斑駁的木門汩汩的滲出陰冷的氣息,綠色的窗櫺在雨水的浸泡下,散發出陣陣霉味與鐵鏽味。這屋子飲盡了人世間滄桑,空氣中流竄著淒苦的陰冷,就像它的女主人一樣。

   「媽!我來看你了。」我的呼喊回盪在森冷的庭院,回應我的只有深沉的寂靜。

母親推開那扇被白蟻蛀蝕的大門,走了出來,不施脂粉面容透著慘白的青灰色,用空洞的雙眼望著我,引領我走到屋內。

母親的眼角清晰浮現了一道道深刻的魚尾紋,浮腫的眼袋鬆垮垂墜著。母親曾是溪水邊臨風搖曳的野薑花,獨自綻放在一灣清淺旁,散發出冷冷的幽香,眼角眉稍都盪漾著似水年華。

只是那雙盈盈如秋水的眼眸,卻在父親的背叛中枯竭成深不見底的沼澤,怨懟話為撲鼻沼氣,撲天蓋地的襲捲每一人。父親是一隻不願被囚禁的鳥,只想自由自在的翱翔於天地之間,為了喚回父親的心,母親費盡心思的捉回流逝的青春 只要瓶身上貼著「瞬間平撫皺紋、緊實肌膚、延緩老化」這些字樣,不管是能吃的、能擦的、能塗的、能抹的,她都像著了魔似的來者不拒。保濕青春露、眼部精華雙、青春面膜,這些瓶瓶罐罐以驚人的生殖力迅速繁殖,無聲無息的溢滿家中每一個角落。

母親將各式各樣的保養品,奮力拍打進臉旁,仔細在鏡前檢查青春小鳥是否飛回她的窗口。但父親身上陌生的香味,挑染成金的髮絲,與夜半時分不具名的電話,都殘酷的宣告這些努力的失敗。母親開始神經緊繃的追查父親的行蹤,像偵探一樣搜尋著出軌的蛛絲馬跡,到最後甚至跟著那些標榜著外遇蒐證,婚姻挽回的徵信社去捉姦。閃爍著豔麗霓虹燈的汽車旅館裡,那交纏在一起的赤裸人影與喘息聲,將母親的心撕成碎片,推向了精神崩潰的邊緣。

「你怎麼能夠這樣對我?你怎麼能做出這種不要臉的事?」母親像一頭受傷的野獸,近乎瘋狂的哀嚎著、吼叫,用力搖晃著父親的肩膀,手上青筋凸起,在聲嘶力竭的哭罵聲中轉為青紫色。

父親揪起母親的頭髮,掌摑了她的臉頰,空氣凝結成冰,碎裂成片片利刃,一刀刀將母親劃得血肉模糊。

母親委屈求全所換來的婚姻,終究在父親無休止的背叛下,徹底的破裂了。對好強的她而言,離婚無疑將她推向深不可測的深淵中,她常常瑟縮在沙發上,愣愣的望著牆上的婚紗照,黃濁的水晶體抽離了靈魂,成了兩顆幽暗的玻璃珠,只見一片空茫,看不出是喜是悲。照片中的母親,穿著照相館中質地粗糙的婚紗禮服,披著簡單的頭紗,手中拿著破舊的塑膠捧花,不偏不倚坐在正中央的板凳上,如蠟像般僵硬的看著鏡頭。父親正襟危坐,梳著油亮整齊的西裝頭,穿著一身燙得筆挺的白襯衫與深灰色的西裝。他牽著母親的手,鏡頭前的定格便代表著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承諾。

結束了與父親的婚姻關係後,母親收拾簡單的行李離開了回到了娘家,獨自將自己禁錮在這古厝裡,也將自己的情感鎖入孤絕悽冷的寒漠中。

面對我的到來,母親面無表情的問著我︰「有什麼事嗎?」

「爸爸被診斷出肝癌,現在已經是肝癌末期了,肝内長滿了腫瘤,隨時都會破裂,癌細胞也已移轉全身多數,醫師說爸爸已經……已經時日無多了。」

母親的身軀微微一振,愣愣的望著我,步履蹣跚的走出門外,搖著頭一路囁嚅著:「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庭院裡枯瘦的枝枒在秋風中顫抖,枯葉化為陣陣無奈的嘆息,飄零在暮色中。

寂靜的病房內,空氣中混雜著各種刺鼻的藥水味,病床前的架子上掛著一袋血漿 鮮紅漿液,順著導管注入父親的手臂。父親因肝硬化造成的食道靜脈瘤破裂而大量吐血那血汩汩的流著沾溼了原本雪白的上衣送父親就醫後我開始做著同樣的惡夢,夢見家中灰白色的牆壁滲入殷紅的液體,我不斷的清洗牆壁,那帶嗆鼻的刺目猩紅又再度滲出,我只能來來回回,反反覆覆,永無休止的擦拭著屋子裡的每一個角落。

父親手臂上的靜脈因注射各種藥物而瘀青紅紫,我緊握著父親的手,摩挲著那厚厚的繭希望自己溫熱掌心能帶給他多一點溫暖。陷入昏迷父親心跳越來越微弱,呼吸卻越來越沉重,心電圖上起起伏伏的線條,預測了死神的腳步,我緊盯著心電圖,每一個細微的波動,都讓我的心跳突然升高又猛然降落。母親的淚水在眼眶裡打轉,轉呀轉的滑落在臉上,眼線與睫毛膏溶解在淚水中,化成兩道深黑色的小溪,各自蜿蜒而下。儘管生死契闊的誓言已化為滿天飛絮,在生命終了時刻愛與恨都凝煉成一種寬容。

生命的鐘擺在生與死之間擺盪著,再多的淚水與不捨也無法喚回死神的寬容與憐憫。凌晨一點二十分心電圖上的波動停止了成為一條平靜而死寂的水平線我們放棄了急救只希望全身插滿導管的父親能選擇有尊嚴的離去護士將白布覆蓋在父親的身軀推著推車走了。車輪疲憊而緩慢的唱著離別的笙歌悠迴盪在深邃的長廊漸行漸遠最終走向幽冥的國度

隨風飄動的白幡在細雨中無力顫抖著,嗩吶沉鬱的聲響流轉過冷清的廳堂 滿天飛舞的冥紙帶著焦灼氣味香煙裊裊淡淡的灰煙盤旋在靈堂中父親黑白遺照中的面容顯得糢糊又不真切。睡在棺柩裡的父親穿著一件藏青色的長袍馬褂戴著黑色的瓜皮小帽刻意修飾的腮紅在蒼白冰冷的臉上僵硬的暈染成一片突兀的酡紅。白色的蠟燭滴下串串珠淚我望著母親她以未亡人的身分站在父親身邊即使在法律上他們已是毫無關係但那牽扯一世的恩怨糾葛又豈是一紙離婚證書就能斬斷?只是那乾涸的雙眼依舊無淚或許是為父親流了太多眼淚在這最後的一面反而無淚相送。

    低迴縈繞的誦經聲中,我們將父親生前的衣物、親手折的蓮花紙紮的汽車洋房丟入熊熊的火舌之中。烈火吞噬一切後,吞吐出一些殘存的灰燼那些尚未燒盡的歲屑飄散在我的麻衣上法師的誦經聲與陣陣的木魚聲渡化父親走過幽冥的渡口。

    火葬場裡,親人的哀嚎讓生死驛站的不捨相送化為人間煉獄,安息靈魂與憤恨的怨念都隨著濃烈的黑煙直達天聽。棺木緩緩推向幽暗的焚化爐,轟然的火燄撲向父親,四周突然寂靜冰冷起來,沒有呼天搶地的哭聲,也沒有焦灼窒息的燥熱,我陷入無垠無涯的空茫中,恍如隔世。

    有人說,夫妻之間的緣分是前世的相欠債。

人間若有輪迴,父親與母親之間是否已交疊了好幾世紀的愛恨情愁?那些剪不斷理還亂的紅塵殘夢是否又會帶往下一世?悠悠的梵音中,潔白勝雪的曼陀羅花飄如雨,父親走向彼岸,在驀然回首處捻花微笑。父親!飲過一盅夢婆湯,您還會記得今世的情緣嗎?飲過忘川之水,那塵世中的愛恨情愁,是否也跟著煙消雲散了?父親的形貌在滔滔不盡的塵世更迭,今生緣盡情了,思念卻已化為千絲萬縷,在香煙繚繞下直達天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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