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港都夜影

童年記憶中的高雄,是灰色的。或許是因為灰濛濛的天空,也或許是母親陰鬱的臉龐。

離婚後的母親,來到了高雄,在愛河畔的小巷子裡,開了間家庭美髮院。對好強的而言,離婚無疑是將她推入了無底深淵中。白天時,她在店裡和客人談笑風生,用包裹著糖衣的語調,虛擬出一個在外討海的丈夫,以恩愛的形象出現在閒聊的話題裡,繼續營造出甜蜜家庭的假象。到了夜晚,她獨自刷洗地板、清洗毛巾,一遍又一遍的來回拖地,眼角閃爍的點點星光,隕落成晶瑩琉璃,無聲無息的從眼眸中淌落

美髮院裡的設備很簡陋,鏡臺前有幾張老舊的剪髮椅,烘罩式的吹風機懸掛在牆壁上,推車上整齊的擺放著剪刀、剃刀、髮卷和電棒,門口前沒有醒目的招牌,只有用紅色的油漆,在木板上寫著「安玲美髮院」這幾個大字

從陽台的窗口向外望去,鉛塊似的天空,總是霧濛濛的一片籠罩在鐵灰色的煙塵裡。工廠以等比級數的速度繁衍著,林立的煙囪筆直的插向天際,像巨大的噴火龍,晝夜不停的噴吐出帶有各種色彩的濃煙

被宣判死刑的愛河嗚咽的哀鳴著,工業用的廢水、家庭的污水、發臭的垃圾,都傾倒在她體內,使她成了一條臭水溝。河畔雜草滋生,空氣中瀰漫著嗆鼻的惡臭,禁丟垃圾的告示牌起不了任何勸阻的作用,無數蚊蠅在廢棄物上面盤旋飛舞混濁的河面上漂浮著塑膠袋、油污、翻白的魚肚、貓狗的屍體,所有被遺棄的族裔全都匯聚在愛河裡。

鄰近的巷道裡,蜷曲著幾間破舊的違章建築潮濕的地面上彌漫著垃圾腐敗後的酸臭味裸露的鋼筋懸在半空齜牙列嘴。許多居名都已搬遷到他處,只有幾名貧苦無依的老者,棲身在這最後的堡壘裡。他們拄著柺杖,坐在石階或藤椅上,悠悠的望著遠方,深陷的眼窩像乾涸的枯井,彷彿已被抽離了靈魂,再也激不起盪漾的水波,只剩下一具徒有心跳的軀體。

被流放的異域逐漸成了秩序的死角,市民心中的都市毒瘤,那些在暗巷中攬客的流鶯、酗酒的流浪漢、吸食毒品的少年,總像飄蕩的遊魂出沒在彎曲的巷弄裡。

到了夜晚,銀白的街燈下,穿著黑色薄紗的流鶯穿梭在迷宮般的巷道裡,像伺機而動的禿鷹,搜尋著獵物的到來。站在牆邊她們,吞吐著雲霧,迷濛的眼神穿過團團的白霧,飄向不知名的遠方。當路過男人走過,以試探性的眼神,來回舔舐著她們待價而沽的胴體時,她們會以嬌嗔的軟語回應,在價格間的攻防戰後,引領著客人走進巷道底層的房間裡。

 

在母親美髮院裡,有時會有一些「市政府後面」的小姐,前來燙髮或洗髮。躺在洗髮槽前的她們,常向母親訴說著心事,母親一邊輕柔的按摩頭皮,沖洗髮絲上的泡沫,一邊默默聆聽著她們苦酒般的人生。偶爾也說上幾句安慰的話語,陪著她們一起嘆息,為她們梳理著人生中剪不斷,理還亂的三千煩惱絲。

阿月姨是美髮店裡的常客,她有一頭波浪式的大捲髮,高角度的半屏山聳峙在頭頂上,用髮麗香堅牢的鞏固出完美的弧形,額前的流海根根分明,閃爍著點點金蔥。臉上抹著厚厚一層蒼白的粉底,兩頰上刷著一大片粉嫩的腮紅,桃紅的唇彩與寶藍色的眼影,卻掩不住歲月刷洗後的滄桑。

阿月姨真正的姓名沒有人知道,反正名字這個符碼,對她而言不過像首飾盒裡的一對耳環,可以隨心情的變化、衣著的搭配、客人的喜好,挑選不同的款式配帶。她擁有過許多名字,有些嫵媚,有些帶點洋味,有些像瓊瑤劇中的夢幻,像是雪兒、麗娜、琳達、安妮、夢萍……等,但沒有一個是真實的。

阿月姨總拎著一個綴滿亮片的皮包,皮包裡有一張泛黃的黑白照片,照片中的少女薄施脂粉,身著一襲合身的旗袍,在一片如夢似幻的朦朧柔焦中,低垂著頭,輕托香腮,羞澀的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眼角眉梢依稀還可辨認出是她年輕時候的模樣

「你看那件旗袍,布料是最上等,特別請老師傅量身訂做,領口的繡花都是手工一針一線縫的,但可惜喔!現在完成都穿不下去了。」往日嬌美的容顏不再阿月姨只能在照片中憑弔著一去不回的青春小鳥。

含苞的阿月姨還未綻放前,她的根已在貧瘠的土壤中枯萎了出生在偏僻荒涼的沿海小鎮,家中總共有八個兄弟姐妹,她排行老六,家中食指浩繁,孩子一個接著一個出世最小的妹妹出生後沒多久便送給鄰村人家做養女,大姐在國小畢業後,便到加工出口區當女工來貼補家用。長期酗酒、嗜賭的父親,在外面欠下一屁股的爛帳,使困頓的家境雪上加霜。當她父親心情不好,發起酒瘋時,總會隨手拿起身邊的皮帶藤條、水管、衣架,劈頭往孩子的身上抽去阿月姨拚命閃躲,但所得到的只是暴雨般落下的鞭痕和聲嘶力竭的咒罵

孕育她的家庭,從未給她應有的關愛,阿月姨終其一生都在追逐金錢堆砌而成的安全感

5060年代韓戰與越戰相繼爆發後美軍的第七艦隊以協防台海安全為由,停駐在高雄鹽埕區的碼頭裡。附近的七賢三路裡開滿了酒吧,五彩繽紛的霓虹燈閃爍著妖嬈的魅影,放假的美國大兵群聚在酒吧裡,在昏黃的燈光下尋找東方風情的蘇絲黃。

在酒吧裡阿月姨有了全新的洋名,她剪了奧黛麗賀本的俏麗短髮,化起瑪麗蓮夢露的紅潤豐唇,向上微揚的眼線有著費雯麗的勾魂,搖身一變成了帶點洋味的琳達。坐在吧台前的她,輕輕搖晃著酒杯,晶瑩的冰塊相互碰撞著,在琥珀色的威士忌裡浮浮沉沉。高叉的旗袍下,蛇信般交叉的雙腿,伸吐著欲拒還迎的誘惑。

坐在高腳椅上的歌手,慵懶的拿著麥克風,用著低沉的嗓音唱著英文情歌,空氣中飄散著煙草與明星花露水的氣味,吧女們以生澀的英文高聲調笑著。黏膩的笑語中,美國大兵們在脂粉堆裡衝鋒陷陣,飲下一杯杯濃烈的威士忌,灑下一張張花花綠綠的美鈔,湛藍的眼珠裡燃燒著熾熱的火光

酒酣耳熱後,美國大兵們酡紅著臉,推開酒吧的大門,摟著吧女歪歪斜斜的走在馬路上。月光下,交疊的身影迤邐而去,黑色的高跟鞋採踏過枯葉,發出細碎的聲響,歌手沙啞的歌聲,被晚風送入遙遠的蒼穹,漸漸隱去,融在夜色裡。

 

吧街的風華,中美斷交後,便被收藏在歷史的扉頁裡美軍結束了協防台灣的任務,離開了駐紮的高雄港,繁華的七賢三路在一夕間變得冷清寂寥,酒吧一間間的吹起熄燈號,連周圍的舶來品洋行、布行、銀樓也跟著黯淡下來

阿月姨的美國夢破碎後,繼續漂流在燈紅酒綠的風塵中,如野草般隨處滋生,只要有需求的慾望,她就能在黃沙遍地處生根、發芽、滋長。佯裝激情的呻吟裡,透著黏膩的虛假,她從未記得這些男人的面貌,她的情感枯竭成一片荒漠,再也孕育不出任何希望的種子,只有被汗水如濕的鈔票才是最真實的存在。

青春在觥籌交錯間虛度,年華老去的阿月姨,即使努力擦脂抹粉,依舊無法喚回酒客們垂憐的目光。飄蕩在愛河畔的她,彷彿是無根浮萍,在城市的暗夜裡載浮載沉。當過往的男人伸出手指尋問價錢,她會帶著他們來到巷弄裡的深處,拉開深鎖的鐵捲門,悶熱的房間裡,猩紅的地毯散發出一股陳舊的霉味,粉紅色的燈光照亮狹窄的走道,老舊的大同電扇在耳畔聒噪的叨念著,發出「嘎~~嘎」的嘈雜噪音

褪去衣服的女體像一幀泛黃發霉的老照片,萎縮鬆垮的乳房乾癟的掛在身上,褐色的斑點如枯藤般佔據了臃腫的身軀。失去了青春的王牌,只能以低廉的價格作為換取溫飽的籌碼,餵養著都市底層急尋出口的慾望

 

時光的扉頁翻到198912月,一場突然竄起的大火終結了市政府對面的地下街,在歷經了十多個小時的悶燒後,火舌吞噬了所有的商店,災後的地下街只剩下斷壁殘垣,陰森如鬼域而地面上的仁愛公園也因地層龜裂而塌陷,留下數百位欲哭無淚的商家,「高雄地下街」正式成為歷史名詞

火災後,來鹽埕逛街的人潮流失了,顯得更加黯淡。母親美髮院裡原有的老客戶一個個的消失了,再加上陳舊的裝潢、簡陋的設備、過時的手藝,無法和新潮的美髮沙龍競爭,使得店裡的生意越來越清淡,常常一整天等不到二、三個客人,扣掉房租及水電等開銷後,收入根本入不敷出,最後母親只能狠下心來結束了美髮院的生意

美髮院關門後不久母親回到了台東的娘家,我也負笈北上去求學了,從此高雄成了匆匆一瞥的驛站。離開高雄後童年的眼睛所拍攝下的畫面,不斷的切割、重組、拼貼,最後剪接成一部黑白的記錄片灰濛濛的遠景逐漸拉進,母親憂鬱的愁容重疊在陰鬱的天空中,阿月姨滄桑的特寫漸漸淡入,又漸漸淡出。不同時空間的片段以蒙太奇的手法相互穿插著反覆的在腦海中播放,成了我的港都印象

 

多年後,以旅客的身份來到高雄,從高鐵下車後,驚覺港都的面容,已隨著時光的遞嬗有了巨大的變化。攤開記憶的地圖,比對著曾有的印象昔日荒涼的空地在都市計劃下,頓時身價飆漲,蓋起了一棟棟花崗岩砌成的鋼骨豪宅、華夏,進駐了一家家跨國精品旗鑑店、百貨公司與商業大樓

歷經多年的整治,興建污水道系統後的愛河慢慢恢復了生機,河水逐漸清澈起來像一條青綠色的緞帶,在陽光的照耀下閃爍著粼粼波光河畔的雜草、違建消失了,原本的寸草不生的荒地,經過清理、整地、栽花、種樹、植草,潑灑成一片深深淺淺的濃艷黛綠,成了碧草如茵的帶狀公園當陽光在樹梢間嬉鬧,篩落了滿地的金黃,冰冷的人行道也開始有了呼吸、有了心跳、有了生命

拿著導覽手冊轉搭興建好的捷運,迷走在幽深的地底迷宮裡,尋找著出口,攜帶著折疊式自行車的青年,熱心的為我指點方向。尾隨著四面八方匯流的人潮,淹沒在洶湧的人群中。穿過閘門,走下電扶梯,在哨音催趕前迅速擠入車廂,在捷運轟隆轟隆的低響中,我推著嬰兒車,穿過縱橫交錯的地下通道,來到了童話般夢境的夢時代

夜晚時坐上摩天輪,從窗外往下眺望,停泊在船塢裡的船隻,隨著倒映的波光盪漾著。愛河像鑲滿銀色鱗片的巨蟒,穿梭在都會叢林裡,七彩的光影在橋下暈染成恍惚的夢境。璀璨的琉璃河流過高聳入雲的商業大樓,流過紙醉金迷的十里洋場,流入西子灣外的海港,縱橫交錯成不夜之城的浮世繪

摩天輪的緩慢爬升,眼前所見到的景觀也更加開闊,港都繁華的夜景盡收眼底。我從綁著辮子的女孩,變成了抱著幼兒的少婦,隨著人世間悲歡離合的輪轉,經歷了不同階段的生命旅程,看見了不同面貌的人生風景。在父母離異,祖父、父親、叔叔的相繼驟逝後,我獨自在客居的城市裡尋找屬於自己的座標,在潮起潮落間尋找可以停泊的港灣。偶爾也回想起當年的阿月姨,不知她是否仍在這城市的一隅漂流?或是已在港都的萬家燈火中,尋覓到一盞屬於自己的暈黃燈光?

摩天輪到達高點後,漸漸下降,在三百六十度的旋轉後,我又回歸到原點,走出童年記憶中的灰色天空,牽起女兒的小手離去,悠揚的樂聲響起,摩天輪再度轉動,一段新的旅程即將開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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