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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雅之子

作者 張欣芸

 

沿著碎石陡坡緩慢的步行,落葉鋪成的小徑如青蛇般扭動著身軀,恣意穿梭在幽暗的樹影中,大口吞噬了往來的旅者。潮濕的空氣讓苔蘚肆無忌憚的拓展勢力範圍,青綠色的軀體蟠踞在每一棵樹幹、落木、石頭上,幾乎佔領了每一吋土地。

四面八方滲入的迷霧籠罩了整個世界,我們如同迷航的船隻飄盪在無垠的大海上,只能以意志力頑強對抗著恐懼與疲憊帶隊的亞衛伊.哈勇開始唱歌提振大家的士氣,渾厚而低沉的嗓音劃破寂靜的山林,回盪於山谷間,躍動的音符在山間共鳴著,讓沉重的步伐開始有了輕快的節奏。

陽光奮力穿過蔥鬱的樹林,從樹梢篩落一絲絲的光芒,迷霧逐漸散去,展現在我們眼前的是一個無比壯闊的世界。澄淨的蒼穹下,綿亙不絕的遠山溶入天光雲影裡,無數山峰如汪洋中的島嶼沐浴在雲靄中。從山頂向下眺望,湛藍的大海閃爍著寶石般的光芒,蜿蜒曲折的蘇花公路宛如灰色的巨蟒,穿梭在峨巍的山巒間。太平洋的浪潮以舒緩的節奏輕拍著島嶼的背脊,激盪出白色的浪花。天地間那種莊嚴而靜謐的力量使人震懾,讓我們不知不覺變得謙卑而敬畏。

南澳鄉是宜蘭縣面積最大,人口卻最少的鄉鎮,共有南澳、東岳、碧候、金岳、武塔、澳花與金洋等七個村。也是亞衛伊.哈勇從小生長的故鄉。西臨臺灣五嶽中的南湖大山,東側的斷層陷落至太平洋,境內除了由東澳溪、大南澳溪、和平溪等河川沖積而成的三角洲外,其餘都是陡峭的山地。自洪荒時代開始,看似永恆不變的山,便經歷過各種巨烈的擠壓、衝撞與抬升,無數歲月的遞嬗,在山的身上沉潛了出一種超越時空的智慧。

在耆老們口述的故事裡,泰雅族的祖先是從山頂上的巨石誕生,為了追尋太陽的源頭,才會從發源地,逐步向太陽升起的地方遷移。離開了祖居地Pinsbugan,他們翻越南湖大山,沿著蘭陽溪兩側的高地尋求新獵場,最後在南澳建立了新的部落。

行走在山間的小徑,依稀可以見到日據時代所遺留的隘勇線。當年日本人在泰雅族出入的地區設置隘,由警部派遣壯丁做為隘勇,不分晝夜的駐守在隘勇線旁。隘裡面的牆壁上設有槍眼,後期還使用通電的鐵絲網、埋藏地雷等方式了防止泰雅族越過警戒線。

逐步逼近的隘勇線縮小了泰雅族的獵場,日本人出動軍隊及警察,以招降或殲滅的方式對付他們。並以限制交易的手段,控制泰雅族獲得食鹽、農具、刀械等必需品,迫使他們繳交彈藥、槍枝等武器。為了防止歸順者發生暴動,日本人南澳支廳轄下的六個支廳,設置警戒所與分遣所,嚴密的監控泰雅族;已順服的地區就設置駐在所,進行皇民化教育的工作。並嚴格的禁止馘首與紋面的習俗,違反規定的人將施加鞭打、監禁、勞役、賠償財產等處分。

在扣押了所使用的槍枝後,以狩獵為生的泰雅族只能向駐在所的警員借用槍枝,並以自己的族人或親人為抵押,在規定的使用期間內繳回。面對著佩帶刀槍、警棍的巡佐,失去獵槍的泰雅族猶如被拔除了利爪的猛虎,只能在牢籠中憤怒的咆哮。在武力的驅迫下,散居在高山間的部落被集中遷置到駐在所的附近,或是河谷的台階地上。孩童們也被送往「番童教育所」,在稚嫩的嗓音中反覆練習著「ぁ、ぃ、ぅ、ぇ、ぉ」的五十音,並灌輸身為大和民族的思想。

光復後,原本宜蘭郡管轄的南澳山地十三社改為南澳鄉,戶政事務所裡,族人將皇民化標記的日名,改成另一種陌生的中文漢名,原有的族名依舊在身分證的表格裡哀鳴。司令台上的國旗,由圓圓的紅太陽轉為青天白日滿地紅,走進教室的學童們,拿出新課本,五十音已變成「ㄅ、ㄆ、ㄇ、ㄈ」的注音符號,市區來的老師們努力糾正著聲調的變化,捲起舌頭示範著ㄓ、ㄔ、ㄕ與ㄗ、ㄘ、ㄙ的區別。社會課本裡出現ㄧ片遙遠的秋海棠,孩子們背誦著五千年來悠久的歷史,卻漸漸遺忘了祖先留傳下來的gaga祖先遺訓)。

下課的鐘聲響起,學生蜂擁而出,教室外因喧嘩的笑語而熱烈沸騰著。瘖啞的織布機蒙上了塵埃,不再有五彩的麻線來回穿梭,交織成鮮豔的布匹;寂靜的山林裡,不再有跟隨父親狩獵的少年,學習辨別山羌的蹄印,製做獵捕山豬的陷阱。蕃篳鳥siliek依舊揮舞著藍色的翅膀在林間歌唱,但已沒有人凝神諦聽它的聲音,在長聲和短促鳴聲中,占卜狩獵的吉凶。

現代化的浪潮撲天蓋地的襲捲而來,耆老們所吟唱的古調,沉默的淡入風中;祖靈的神話、部族的祭典都淹沒在時代的洪流裡。Gaga的組織力量逐漸消失,由血緣和地緣組成的生命共同體迅速的瓦解了。孩子們無法聽懂母語,耆老們的語言只能孤寂的蜷縮在田野調查的錄音帶裡。

女孩們不再跟著母親剝麻、織布,男孩們不再跟著父親打獵、耕種,年輕人紛紛離開深山的部落,去城市裡尋找另一片天空。他們的身影出現在深不見底的隧道、悶熱的船艙、新建大樓的工地裡,他們砌磚頭、抹水泥、綁鋼筋,攀爬在鷹架上,奮力的用鏟子將砂石和水泥攪拌在一起,只有在休息的片刻,望著天空中的浮雲,來上一瓶保力達P加沙士,才會想起他們的族人曾是穿梭在山林裡狂野不羈的風。

身為泰雅的族裔,在山與海的懷抱中成長,讓亞衛伊擁有高山的剛毅和大海的豪邁。國中畢業後,因為優異的體能與對棒球的熱愛,他成為美和中學棒球隊的球員,在南台灣炙熱的艷陽下,他頂著毒辣的太陽,一遍又一遍的在球場練習著投、跑、傳、接、打的基本動作,成為職棒選手的夢想支持他前進,讓他咬牙撐過艱苦的訓練與無數思鄉的夜晚。

訓練上的艱苦,他可以忍受,但對尊嚴的侮辱,卻無法忍耐。在教室裡,以原住民身分為題材的嘲弄,總是滴滴答答的四處滲漏,刻薄的揶揄如瘟疫般蔓延,讓他無法閃躲異樣目光的啃食。當「番仔」的字眼又在耳畔響起,握緊拳頭的他再也無法沉默,他與隊友在宿舍裡激烈的扭打起來。以拳頭捍衛尊嚴的代價卻換來了最嚴厲的懲罰,教務處的公佈欄上,嚴峻標誌著「退學」的字樣,冰冷地摧毀他對未來的所有希望。

    搭上開往南澳的列車,拾起敲碎的棒球夢離去。命運向他投了一記無法招架的變化球的,讓他從球隊裡出局,但也開啟了另一扇窗戶。轉學到海山高工後,在山林間鍛鍊而來的臂力與耐力,擲起標槍的他,在田徑場上嶄露頭角,以優異的成績推甄進入了台中師院的體育系。

    進入大學後,他將伴隨了他多年,出現在田徑場、榜單、點名簿裡的漢名「彭佳志」,恢復為傳統姓名的「亞衛伊.哈勇」。站在講台上,他向同學們介,在泰雅族的父子聯名制下,「亞衛伊」是他的名字,「哈勇」是父親的名,本名後連接著父名,表示血脈相連的傳承。

    大三時,亞衛伊擔任原住民文化研究社的社長,他像充滿熱誠的傳教士,不斷在校園裡傳遞著原住民部落的文化。他以時而抒情時而犀利的筆調,在網誌與bbs上訴說著部落文化消逝的遺憾;在學校的社團裡,他邀請原住民文學的作家來演講,推廣傳統技藝與母語的教學;在體育發表會時編舞,將歌謠、祭典儀式融入舞蹈,讓大家了解原住民的傳統文化。並參加原住民大專學生的返鄉服務,到部落探勘與巡訪。

    假日時的返鄉服務,一大清早,他從宜蘭南澳東岳村,飛奔到了花蓮卓溪山里部落,又趕到台東的新園部落。到了夜晚,疲憊的他趕回宿後舍後,其他的大學生正熱烈討論著唱片行前的簽唱會,線上遊戲的升級秘笈,哪間服飾店的嘻哈垮褲最屌。他依舊得打起精神,和厚重的教育心理學、教學原理、運動身理學頑強對抗著。熬夜打完報告,天空已露出魚肚白,在學業與理想的拉鋸戰中,堅持與放棄常在天枰兩端巨烈撕扯著他,試煉著他的韌性。但當我們詢問他,為何要如此辛苦的堅持下去呢?亞衛伊堅定的說著:「我們身上流著袓先的血液,就得承擔傳承文化工作的重任。沒有深入自己的原鄉部落,是沒有辦法感受到文化的力量,更無法感受原鄉部落的窘。所以,做晚輩的我們,不能失了根,更不能忘了祖先的精神,勇於尋找自己的源頭,那才是現代laqi tayal該做的事。」

 

   大四那一年,鳳凰花的烈焰在枝頭燃燒起一片橘紅色的火海,許多同學都躊躇著不知該往何處實習時,亞衛伊毫不猶疑的填寫了他的母校南澳國小。

    到了實習學校之後,日子在一連串的職前講習、教學座談中忙碌的展開。每天除了觀摩輔導老師的教學技巧外,還得負責協助教務處、訓導處、輔導室的行政工作。而班上的學生看見了新來的實 習 老師,個個都睜大了雙眼,好奇的打量著他,有些竊竊私語,有些交頭接耳,有些抿嘴偷笑。望著這些活蹦亂跳的學生,讓在講台上的亞衛伊,尤如站立在懸崖峭壁般忐忑不安。

    高年級的孩子們,擺盪在兒童與成人間的灰色地帶,他們桀驁不馴的瞳眸裡,還藏著急欲擺脫的稚嫩。面對缺乏威嚴的亞衛伊,他們就像脫韁的野馬一般,崩解了原有的秩序,整個教室又回到了混沌未開的洪荒時代。翻開學生檔案,每一張純真容顏的背後,都有著屬於自己的故事。有些孩子的父親失業了,只能四處打零工維生,遲遲無法繳交學費及午餐費;有些孩子飄盪在分崩離析的家庭中,只能交由年邁的祖父母照顧他們。想起那一雙雙晶亮的眼睛,與促狹的笑容,亞衛伊便如迷航的船隻飄流在無垠的大海上,充滿了無力感。

實習結束後,亞衛伊來到大同鄉的樂水國小擔 任代課 老師,遊走在蘭陽溪畔,奔馳在省道台 七甲 線、丙線及宜51線上的他,路程雖然遙遠,卻無法澆熄他教學的熱誠。寂靜的樂水裡,因部落人口外流嚴重,全校只剩下二十多名學生,導致面臨廢校的危機。班上的五個孩子是他的寶貝,看到孩子的笑容,總讓他想起兒時的自己。他希望能將泰雅的母語傳承給這些小朋友,成為他們學習傳統文化與現代教育的橋樑。

 

漫天的雲彩將夕陽擁入懷中,天空與山脈相連之處,幻化出不同的光彩與層次,夕陽在奔騰的雲霧中若隱若現,燃燒著整個天地。在暮色中,Kwalic(大冠鷲)展開雙翼於天空盤旋,如御風而行的王者巡視著牠的領地,黑白相見的冠羽流露出尊貴的傲氣,在亞衛伊兒時的記憶中,kwalic在部落的上空翱翔,是天經地義的景象,但近年來,已很久不見牠的蹤影了。

即使曾經離開部落多年,亞衛伊的雙眼依舊如南澳的海水,澄澈、乾淨、透明,沒有參入一絲虛矯的雜質。他仰望著天空,對著山谷大喊著:「有著kwalic的守護,部落的laqi tayal laxi ngngayan gaga ta(泰雅的子民不要忘了gaga的精神)。」

天空從瑪瑙紅,逐漸變成孔雀藍, Kwalic振翅飛向稜線的那一端,消逝於茂密的林冠中。山谷裡的回音,被晚風送入遙遠的蒼穹,漸漸隱去,融入在夜色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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