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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車站裡,一波波川流不息的人潮從月台湧入開往花蓮的自強號裡。
   轟隆隆的車行聲中,車上的乘客漠然而疲憊的假寐著,我默默的望著窗外的風景,像一尊冰冷的蠟像。陽光奮力穿過陰鬱的雲層,篩落出一絲絲的光芒,連綿的山巒在搖搖晃晃的車箱裡顫抖跳躍,潑灑交疊成一片濃艷的黛綠。穿梭在重山峻嶺與無垠翰海間,召喚我前進的卻是瞋怒的火苗。火車隱入隧道,黑暗吞噬了寂靜的車廂,只剩下慘綠的螢光燈頑強抵抗著四面八方滲入的黑。我跌落到幽冥的深淵中,迷走在記憶堆疊的牢籠裡,那張緊握在手的喜帖,在汗水的濡濕下沾染在手上,喜氣洋洋的艷紅成了刺目的腥紅。嫉妒的烈焰化為滔天巨浪,刺穿了我的身體,隨即猛烈的衝撞出車窗,隱沒在太平洋裡。
  「各位旅客,花蓮站到了。要到花蓮的旅客請下車。」我提著行李,在月台中搜尋你的身影。那曾經愛過、哭過、恨過,糾結纏繞在我心底的身影,出現在擁擠的人群中。五年了,愛與恨不曾隨時光而銷鎔,反而成了一張撲天蓋地的網,層層綿密的將我綑綁住,讓我陷入萬劫不復的煉獄中。

   我緩緩走向他面前,那金邊鏡框下的雙眼依舊漾著少年時的水亮與清朗,「恭喜你! 明天就要當新郎了。」空氣中蕩著一層迷離的水霧,街道模糊了,整個世界成了虛無飄渺的海市蜃樓,不爭氣的淚水從眼框中蜿蜒而下。

  你沉默無言的望著我,過了半晌,才說 :「我帶你四處逛逛吧!我帶你去一個我最常去的地方。」
  寂靜平坦的花東海岸公路,無盡的向遠方延伸,浪花從遠襲捲過來,如花腔女高音般突然升高又猛然降落,在狹長的岸邊擊碎出一地華麗的白色音符。
 「這裡是石梯坪,我常常來這裡寫生和攝影。」陸地上的岩石平靜的展開雙臂向海伸入,讓潮汐、浪花、海風將它鑿成骨瘦嶙峋的樣貌。
 一個從小到大保送第一學府,在金融界擁有優渥薪水與社會地位的證卷分析師,在訂婚前夕,留下一張告別的書信,倉皇消失在他人生應有的軌道上,也打翻了週遭所有人的生命秩序。那天下午,我們去婚紗店挑選訂婚禮服,明亮耀眼的櫥窗裡,展示著當季最流行的婚紗禮服,閃爍的亮片層層疊疊的鑲嵌在奢華的巴洛克式群擺上,舌燦蓮花的門市小姐,笑盈盈的拿出一本本讓人眼花撩亂,目不暇給的樣本。他看著那些唯美浪漫、濃情密意的樣本,卻突然倉皇逃出,留下穿著婚紗滿臉困愕的我,收拾所有混亂不堪的的殘局。從那天起,那些請帖、喜餅、禮服,就像穿著紅衣的厲鬼,夜夜像我索命,成為
揮之不去的夢魘。
  一個月後,我收到他的來信。他向證卷交易所辭掉工作後,開車在不同的鄉鎮間流浪。來到了花蓮,在這裡落腳。我無法理解他的抉擇,我們曾是眾人眼中最被看好的才子佳人,為什麼公主與王子最後沒有著幸福快樂的生活?為什麼王子最後騎著白馬逃跑了?從此,公主不再是公主,公主被怨恨折磨成醜惡的巫婆。
 「在台北的時候,我覺得人生就是競技場。每天隨著股價的波動殺盡殺出,我的心也如同走鋼索般起起伏伏。慢慢的我開始覺得那些由數字與金錢所建築出來的世界,竟是如此虛妄不實卻又血腥殘忍。覺得自己不適合證卷分析師這樣的職業,我想跳脫原本的生活,做一些自己真正想做的事,過自己真正想要的生活。」你望著大海,淡淡的說著。

   你曾經問過我:「如果我們回歸生命的原點,一起過著平凡的生活,你願意嗎?」你小心翼翼的問著。
 我罵你做白日夢,在你失落的眼神中,我沒注意到那苦澀的微笑是訣別的號角。
 「到這裡,我的腳像生了根,再也走不了。以前的我像擁有了全世界,卻又一無所有。我在這裡的一家小公司上班,生活簡單卻踏實,讓我擁有真正的平靜與自在,也找到真正適合我的人,這才是我真正的故鄉。」你眼波煙藍如海,帶著歉意卻又堅定的看著我。
 
  我真的了解過你嗎?懂過你嗎?我自以為了解你,卻無法看出你當年的矛盾與痛苦。
  火紅的落日燃燒著向晚的海域,我彷彿見到無數的鯨魚躍出海面,巨大的黑影在浪濤翻攪中隱沒,向地脊深處潛航。
 你是泅湧在水族館裡的鯨,終究是要回到海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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