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位編輯問我,最近有沒有寫詩,我說有,天天在寫,不過現在是用鋤頭寫在大地上。」窗外,樹影搖曳,貼在窗上的手稿鑲嵌在藍天白雲裡,光影之間,透光的褐色玻璃裡,藏著作家楊逵的生命軌跡。
拾階而上,一步步讀著楊逵的手稿,也閱讀著他的文學信仰,以鐵敲在大地上寫詩的他,始終是默默的園丁,在文學與土地上開墾著,「他喜歡用血汗換來的生活,他喜歡在荒蕪的石頭山上,創造美好的花圃。」每一層階梯,都寫下楊逵為理想執著的精神,「小伙子,大家來賽跑,不為冠軍,不為人上人,老幼相扶持,一路跑上去,跑向自由民主,和平快樂的新樂園。」
一身反骨的陽逵,始終以筆為劍,堅持他的人道主義的理想,「能源在我身,能源在我心,碰壁碰壁,到處碰壁,冰山底下過活七十年,卻未曾凍僵」沿著街梯向上走,通往頂樓的陽台,已無訪客前行,熾熱的豔陽下,刺眼的陽光令人目眩,眼前所見盡像過度曝光的底片,一片靜默的慘白,緊閉的門扉上,「春光關不住」五個大字從褐色玻璃門浮現,透著閃耀的光茫,彷彿是他終其一生的註解。
出生大目降的陽逵,中學畢業後便前往日本留學,在留日期間,他曾從事木工、泥水工、送報夫等工作,以半工半讀的方式完成學業,期間他看到了資本主義下工人們被壓迫的慘象,接受了馬克斯主義的洗禮。回台後,他結識了參與農民運動妻子葉陶,當時從事反抗運動的人被日本人視為土匪,並編有台灣匪志,所以楊逵便特別在葉陶的折扇上題上土匪婆的,成為她的別名。
楊逵曾因參加台灣文化會而入獄10次,與妻子在結婚前夕一同被捕,當倆人被鐵練拷在一起時,楊達豁達的笑稱這是一次官費的蜜月旅行。
被釋後,他從事各種體力勞動維持生活,在高雄壽山山麓以砍柴賣柴渡日,這段其間他以〈送報伕〉(日文原題〈新聞配達夫〉)入選東京《文學評論》第二獎,是台灣作家正式進入日本文壇的第一人,往日的工作經歷是他小說創作的來源,〈送報伕〉便是由他本人經驗所轉化而成。但刊登在賴和主編的刊物《台灣新民報》後,卻因內容控訴社會與統治階級遭查禁處分。
其後楊達擔任《台灣文藝》日文編輯,1935年與妻子葉陶另創《台灣新文學》雜誌。皇民化運動推行期間,在台中租地創辦「首陽農園」,以伯夷、叔齊隱居在首陽山不食周粟的精神,自勉寧願餓死也不為敵偽說話,耕讀之中他寫下了〈鵝媽媽出嫁(日文 鵝鳥的嫁人)〉的重要作品。也認識了許多志同道合的文友,貧困的物質生活中,他們以花盆為碗,野菜為餚,舉行「野菜宴」來招待文友。
在二二八事件爆發後,希望消弭省籍隔閡的楊逵,在1948年起草「和平宣言」,提出了:「我們相信以台灣文化界的理性結合,人民的愛國熱情,就可以泯滅省內省外無謂的隔閡。我們更相信:省內省外文化界的開誠合作,才得保持這片乾淨土,使台灣建設上軌,成個樂園。」
這篇向當權者直言進諫的宣言,卻讓陽逵被判綠島囚禁十二年,他曾自我調侃這是他所領過世界上最高的稿費,「我只寫了一篇數百字的文章,就可吃十餘年免費的飯。」
堅毅的葉陶一肩挑起養家的重任,在縫衣機前踩踏出一件件衫裙,餵養著嗷嗷待哺的孩子們。出獄後的楊逵在台中大度山開墾,創建了「東海花園」,晚年時他曾希望此處可以開闢成一處文化村,將耕耘過的土地捐出作為文化園區,但這個夢想因經費不足始終未能實現,目前文學地標東海花園卻在中科特定區的都市計畫中,即將變更為殯葬用地。
在他的故鄉新化,經由地方文史工作者康文榮長期的推動,與鎮公所的協助之下,終於爭取到文建會「地方文化館計畫」補助,在舊地政事務所籌設「楊逵文學紀念館」。
館舍是利用閒置的地政事務所翻修設計而成,展場共分兩大區塊,一樓是「人間楊逵」;二樓則是「文學的楊逵、社會的楊逵」,分別呈現楊逵的生命故事與文學與社會運動上的成就。
一樓展示廳裡以「人間楊逵」為主題,大門後的玻璃窗裡,重現了陽逵昔日的生活空間,呈現了他樸實的生活態度,玻璃上,有著他所寫的自傳,他用著極為平淡的語氣,去敘述波濤洶湧的一生,沒有怨尤,沒有憤怒,只有為理想奉獻的光輝。鐵窗無法囚禁他,物質生活的艱苦也無法摧毀他,他在獄中寫下了〈春光關不住〉這篇作品,之後收入在國中國文課本中,編輯改名為〈壓不扁的玫瑰花〉,也是最早被選錄在教科書的台灣文學,「沉重的水泥塊終究關不住春光,重壓下的玫瑰總能找到小小細縫抽出它的枝條、還長著這麼大一個花苞」,但無論是關不住的春光,還是壓不扁的玫瑰,都是他心靈的寫照。
泛黃的手稿裡,可讀到他在稿紙上耕耘的情景,他的兒子提到「父親的一生,扮演的就是開拓者的角色,他始終不懈,孜孜不矻的開拓兩個園地,一個是筆耕的心靈,一個是農耕的田園。」
二樓的玻璃長廊,延伸成一條無盡的時光隧道,
牆上的老照片與文稿帶領著讀者穿越時空,與作者對話,
「風簷展書讀,古道照顏色」展示的書房裡,擺設著陽逵昔日的衣物,似乎能看見他伏案筆耕的情景,
牆壁中的照片,陽逵拿起鋤頭,奮力開墾著荒地,在他平實樸素的筆調裡,有著堅毅的力量;在他削瘦的身影裡,有著鋼鐵般的傲骨,一如他在逆光中舉起鋤頭的身影,用盡全身的力量,也要在貧瘠的土地中開墾出美麗的花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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